傩乡纸师: 17、【三更】天字号:阴状(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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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致沈选,我是你的苏三,今日已是小秋刚过。”

    这本皮面的民国旧相册是打孔穿线装订的,不像桑皮,色泽白得像棉纱,透光时更有玉质瓷感,夏季时会显出轻青肤色,带点手纹油汗,它像是一个红口白牙的旗袍美人,相册的每一页,也都贴着发黄的风景和人物照片,照片中有南京城墙还厚的古迹风貌、有上海虹口的开水炉子、有女校班级集体留念的合影,上面每个人都是笑靥如花,在那些照片相素不清晰的时代,有一张照片尤为突出,上面是一个扮作京剧花旦的人。

    “《女起解》?”

    “张飞?”

    “女张飞?”

    “张飞给我写信?”

    沈选有点无语地读出老信件上的脏污落款。

    但这个缺少保养的信封状如黑炭,第三个字上也肉眼不可见是朽化后残留物,与其它的纪念品混杂在黑色灰烬中。

    或许,唯有在专业仪器下方能展现其真正价值,遗憾的是沈选连写信之人的全名都无法得知。

    但落款上的时间也让他再度陷入沉思。

    可巧的是,他仿佛被照片上的那双眼睛唤醒了一段记忆。

    十来岁情窦初开的他又想起了春暖花开的季节,想到了梦里的1999年。

    当时他们全家人后来死活不承认的那个人还存在着。

    在未被篡改的春节故事里。

    一转眼,自称“薛婴”的少年就来到沈家过年整整三四天了。

    他那天起床后,在客厅跟沈家人说自己要去帮地方唱一天戏。

    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个小孩懂高深的戏曲,全家都很吃惊。

    九几年绍兴当地还是很爱凑热闹看戏,今天这出新戏叫《五猖闹春》,宣婴到了地方人文办改造的老剧院,立刻踏入后台换衣服去了。

    手拿糖球的沈选等了他不过片刻,戏台翻出一个上妆的身形。

    四角悬着的红灯笼在暮色里浮起暖光。

    沈选远远抬头,也听见了鞭炮声混着师傅们的锣鼓点。

    一家人为了拉近两个小孩之间的关系,今天甚至让沈选都提前换上了新衣服,硬是拖他出来。

    没想到装不爱看的沈选正没忍住偷偷看薛婴表演。

    他根本是为谁魂牵梦系。

    他还抬头就发现,那名亲戚家少年从军大衣二棉裤又耐脏又扛冻的德行变了一个人。

    那人扮作了一名俊眉秀目的京剧刀马旦,那张英武气的脸被松烟墨勾描出斜飞入鬓的眉目,贵气张扬的水钻片子贴在鬓角,那张敷着红白油彩的面庞便陡然生出几分凌厉。

    “看枪!”助场的出兵断喝混着台下炸响。

    沈选看到薛婴宛若被“官”附体,他的服袍角动了,左边足尖用着十拿九稳的力道勾住花枪,抬腿一踢——

    那旗杆是很听他的话上去了。

    但沈选马上就看到它转了一圈,再落回来后,雪亮枪尖正对的是少年的天灵盖!

    别!

    沈选被这表演快吓哭了。

    他死死瞪着台上的身子就差没一个箭步冲上去拉人下来。

    可是他万万没想到,自己很快就会被眼前那一幕里的人直接惊呆。

    现场每个人都是。

    大家都傻了。

    因为每个人都没有想到戏曲旦角中的刀马旦本就是以挑枪为博取喝彩的手段。

    薛婴当众放了个紧张吓人的烟雾弹。

    为的不是出糗,是他要让众人看见他不躲不让的身姿,真正的名角儿是根本不把这点舞台事故放在眼中的。

    他继续抬臂耍枪。

    紧随身后的四面地府靠旗猎猎翻飞间,那杆银枪被其中一枚旗帜稳稳一挑,又以原本的轨迹回到了半空。

    此时这杆花枪成了除他无人能驾驭的一件天材地宝。

    天王爷的宝塔,三太子的红绫,大圣爷的金箍棒也不过如此。

    台下人没忍住,连二连三爆出喝彩,心中更为目睹这京剧文化之博大精深感到暗暗叫绝。

    薛婴见状继续施展大家伙都爱看的绝活。

    他一个旋身将四杆靠旗挨个挑枪,古镇的冬风掠过他的额前碎发,露出被汗水洇出一道胭脂痕的油彩。直至最末一声铜锣敲落,记忆里鲜活生动的“大将军”才大汗淋漓地定在台口。

    他手指天地。

    一嗓破天。

    词曲中正唱的是一段戏里没有的故事。

    “尸人得道修成正果。”

    “命硬最怕慈悲心软。”

    “不人不鬼愧对前恩。”

    “今生只为偿还一人。”

    “凭你那魍魉的伎俩敢动我恩公一家,“定由我施展功德愿力,扒——鬼皮,斩——三尸,平——太岁,浩荡苍天呐你听我一誓言——”

    这个宛若冥司将军出世的少年止了声,周围更是跟着鸦雀无声,整个绍兴都听入迷了,但在他身后四杆靠旗一齐收拢的瞬间,铺天盖地观众们打赏的新年红包也从戏台下砸上来,正落在那杆被平举的枪尖。

    薛婴不图回报,一抬银枪横直自己的反方向,“好彩头”好巧不巧全跑到了台下。

    沈选这时被爸爸提醒看手上的红包。

    他迟钝地反应了一下,露出一对红耳垂,终于延迟着叫了一声人。

    他冲薛婴挥手加油助威了一下。

    再等他们绍兴的角儿下台,他的手上至少有七八成姑娘递出了芳龄正好的邀请。

    沈如诚和妻子开玩笑:“难怪,那么多旧社会的小姐跟唱戏的私奔……”

    下一秒他就认识到儿子听进去了。

    “哦哟,你突然这样干什么!”

    “好好好!回家吃饭!你这么点的个头别冲过去拉薛婴回家!”

    “薛婴!来、来!”

    “对,饿了吧!咱们一块回家!”

    “快快!你自己过去找人!唉!别装哭了!”

    “只要你不放弃,他就会回家的!你看啊!他来了!”

    沈选听到这句,找到远处那金冠花翎上的红色漂亮绒球。

    他心脏也开始跳的越发厉害。

    很多很多年后,沈选都已经记不得那日的更多细节……

    二十多岁的他也无法复刻他五岁还穿棉裤衩子时的单纯天真。

    但他永远记得那种感觉是喜欢,想和戏台上的他私奔。

    ……

    2025年。

    上海。

    三天后,第二次离开那班地府轨道的沈选去参加了一个地府判官考试。

    今年的考题很符合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叫——中国的“幽冥司”有没有可能打破国门走到联合国世界神明总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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