窃情苏青瑶徐志怀: 120-1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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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一名瘦高个走到徐志怀跟前,用蹩脚的英语质问他们的通行证在哪里。此人的左右肩缝有军衔,应当是这群人的小队长。徐志怀尝试解释自己是傅爷的宾客,家里突然有事,急着赶回去。对方摇头,同时举起枪,说,没有通行证,任何人别想出去。

    徐志怀进退不由。

    风声一丝一丝地扯紧了。

    他垂眸,沉思片刻后,带着笑,相当低声下气地说:“请帮我打一通电话给杜先生,他会派人送通行证来。”

    提到杜先生的名字,日本兵有所松动,怕杀了什么大人物,便给手下一个眼神,叫他去打电话。随后,这几人当着徐志怀的面,毫无顾忌,也毫无交涉地搜刮起他们那辆别克轿车。徐志怀站在车边,高举双手,看他们摸出留在车上的皮包,分光里头的法币,又拔出车钥匙,拿在手心。

    汽车发出一声悲鸣,车灯熄灭,众人眼前霎时暗上几分。

    徐志怀看着,一动不动。夜过的非常慢。风声,呼吸声,树叶的动摇声,甚至大雾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这些细微的声响侵入徐志怀的脑海,将占据中央的“死”字描摹得愈发清晰。

    死——死——若是就这样被枪打死、被刺刀捅死……何其仓促。

    他不禁想起五年前,五州大药房的项先生,因拒绝与日方合作,与十一名职员一同被杀害,连尸骨都没找回。

    不知过去多久,那名前去拨电话的士兵跑回来,俯在小队长耳边嘀咕一阵。那日本兵的队长点头,转而用蹩脚的英语叫他们呆在这里,等下会有人来接。

    徐志怀松了口气,想问他们要回车钥匙。

    然而那日本兵瞥他一眼,冷不然皱起眉、瞪大眼,阴冷着一张蜡黄的脸,对着徐志怀举起枪。他哪管面前的“豚”昔日是哪里的什么大老板,便用枪托便朝对面人打去。徐志怀来不及避开,腹部结结实实挨了一下,连退几步,撞到身后的车门。紧跟着,两名士兵靠过来,把他堵在车边,挥枪便揍。

    “徐先生!”司机大喊,想阻拦。

    一位日本兵见了,伸手揪住他的衣领,接着抬腿,几脚过去,踹翻他。司机在地上滚了一圈,眼睛正冒金星,恍惚间又见那日本人走过来,轮圆了胳膊,连打他七八个耳光。抽完了,啐他一口唾沫。司机抹了把脸,满手鼻血。

    徐志怀被刺刀正对着心口,不出一声。

    他觉出额头略有些湿,但不敢伸手擦拭,任由鲜血流到眼角。

    就在这时,铁丝网外突然传来一声响亮的鸣笛。

    众人转头望去,只见浓重的夜雾里,袅袅走出一个女人。她卷发蓬松,踩着高跟鞋,腿上穿丝袜,身上裹一件乌黑发亮的貂皮大衣,完全罩住里头的短旗袍。人还未走到跟前,风里便提前传来一阵甜香。

    “谭碧。”叹气一般,徐志怀念出女人的姓名。

    谭碧高举着通行证,快步走来,挡在徐志怀跟前。

    她身后跟着一辆雪佛兰轿车,驾驶座下来一个男人。徐志怀起初没认出这人的身份,但等他走近一看,原是那个叫屠青的家伙,青帮的人,想来也是谭碧的姘头之一。去谭碧家打牌那次,到公馆捉人那次,他都在。

    难怪杜先生的通行证来得如此及时。

    屠青会说日语,语速飞快。

    双方侈侈不休地商谈,好一阵过去,日方才同意放行。

    这时,谭碧瞥见队长手里的车钥匙,又转头望一眼徐志怀的别克轿车,心下了然。她走到那名小队长跟前,屈膝,笑盈盈地摊开双手。那日本兵极不情愿地交出车钥匙。谭碧接过,立刻转头抛给徐志怀。

    “快跑。”她冲他比口型。

    徐志怀嗓音沙哑地道一句:“多谢。”随之扶起司机,坐上车,向租界疾驰而去。

    惶惶然地奔逃进法租界的围墙内,车停在昏黄的路灯旁,熄火。

    徐志怀下车、关门,恍惚间,听背后的别克轿车内,传来司机隐忍的哭声。他开门,见佣人们聚在客厅,等着他。小阿七瞧见徐志怀额头凝固的鲜血,惊叫一声,连忙问他要不要打电话给医生。

    徐志怀只无力地摆摆手,说:“没事,都散了吧。”

    他踉跄着回到卧室,脱去衣服,依旧习惯性地躺在右侧,将左侧空出。

    窗帘布寸寸红上来,分不清亮起的是朝阳还是战火。徐志怀望着眼前混沌的景象,嗓子眼像被堵住,简直要喘不过气。他的身体向来健壮,在此时,竟也有病倒的预感。

    她要是还在身边就好了,徐志怀闭上眼,咀嚼着在脑海浮沉的诸多念头,昏昏沉沉地睡去……

    一觉醒来,天色初明。

    徐志怀起身,头疼欲裂。

    他去浴室洗过澡,将印上血痕的枕头和脏衣服一起扔到竹筐,继而换一身新衣,没有惊动任何人,独自乘电车去到公共租界。两军正在那里隔着苏州河交火,而他下车,正巧望见苏州河对岸的四行仓库上方,迎着微弱的晨光,升起一面青天白日满地红旗。

    第一百三十二章  风、雪、山 (四)

    局势坏到这个地步,徐志怀不得不走。

    他命佣仆将家里的东西分门别类,该扔的扔,该变卖的变卖,这样哪怕别墅未来被日军强占,也能将损失降到最小。他走后,佣人们的薪资会发到来年二月,待这三个月的凛冬过去,就必须各寻出路。

    至于较为亲近的两位——吴妈与小阿七。以吴妈的年纪,走不了远路,要么留在法租界,要么躲到宁波乡下。而小阿七,徐志怀问过她,是想留下看家,还是一起走。小阿七说,我留下来看家,还有照顾吴妈。徐志怀说行。

    其余东西都好处理,唯一麻烦的是家中汗牛充栋的藏书,留在家里怕日军抢砸烧,埋在地里怕虫蛀,转手又没人要,带又带不走。

    幸而徐志怀有一位认识的书商,是在霞飞路上开书局的日本侨民,姓杉原,京都人,总穿一件灰西装,戴金丝边的圆框眼镜,卖一些日文书,《平家物语》、《陡然草》之类。徐志怀从前在他那里为苏青瑶买过不少东西。

    因上海战乱,杉原先生打算乘渡轮,带多病的女儿回日本,得知老顾客打算处理藏书,便同意接手。

    他上门,雇来的驴车停在屋外。徐志怀请他进书房,叫下人倒一杯热茶,递给他,客气地询问他女儿的身体情况。对方上身微俯,一一答了,继而一面整理藏书,一面忧心地问起徐志怀未来的打算。

    就这样,两人淡淡地闲聊,聊着聊着,不免谈及战争。

    杉原以说日语那般的喃喃腔调,叹息道:“中国和日本就像一个大家族里的兄弟,哥哥和弟弟变成现在这样,真是太不幸了。”

    “人与人之间,可以亲如兄弟,但处于战争中的两国,没有情谊可言。现在,日本政府不把中国的百姓当人,很快,中国政府也不会再把日本民众当人。杉原先生,战争来了。它的力量将远超我们的想象,不仅摧毁肉体,还会干扰精神,令我们陷入疯狂。”徐志怀轻声说。“但不论如何,我十分感谢您的帮助,祝您一路顺风,也祝令媛早日康复。”

    杉原听闻,缓慢地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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