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考公宝典: 60-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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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下官那侄子不成器,柳大人要怎么处置悉听尊便。只是他到底亦是受了人蛊惑,求大人明察秋毫,彻查此案!”

    柳轶尘轻轻“嗯”了一声,转向杨枝,杨枝将方才谢知敬交给她的账册递过来:“听闻卫主事数算过人,这里有一笔似乎记得不太清楚,卫主事替本官看看,这是个二字还是个三字?”

    卫脩微微一怔,抬目看了她一眼。他被关了半月有余,这柴房外的世事他早已不知秦汉,更无论魏晋,听一个女子自称本官,不由眸光在她脸上多顿了片刻,然触上她清致沉稳的目光,心底那一分先入为主的轻慢不知怎的荡然无存,反莫名生出一种同病相怜的惺惺之感来——他何曾少为这满面癞疮受人轻视过?

    卫脩接过账册,目色一顿,将账册合上,还回来:“是个三字。”

    “与本官猜的一样。”杨枝淡淡一笑。

    谢知敬本能觉得这一来一回有些奇怪,然还未咂摸出味道,就被柳轶尘一句话搅乱思路:“谢大人,卫主事的性命亦关乎着大人的性命,还请大人好生照料主事。主事若有什么三长两短,御史衙门的人发难,大人到时只怕百口莫辩。”

    谢知敬肌肉反应般挤出个笑,连连点头:“自然,自然。谢柳大人提点。”

    “本官还有些别的事要忙,就不叨扰大人了。”柳轶尘虚虚行了一礼,转身就走。

    谢知敬顾不得其他,连忙追过来:“下官送送大人。”

    走出一道廊庑,忽然想起什么,做作叹了一句:“柳大人当真是神机妙算!”

    柳轶尘不理会他,兀自往前走,身后却撂下一句话:“谢大人想问什么,只管问吧。”

    他身高腿长,谢知敬颠着肥胖的身躯吃力地赶上来,额上已出了不少汗,却不敢叫苦,得了他的恩准,连忙问:“大人是如何知道卫脩还活着的?”谢知敬狡兔三窟,卫脩是他留给自己的最后退路。他并不知卫脩暗地里查了淮水的案子,他只知道,真到了迫不得已的时候,死个把侄子没什么,可千万别牵连到自己头上。

    晌午时他收到御史衙门中暗桩送来的账册抄本,一时觉得祥云浮动、瑞气冲天,正打算写信给京中的堂兄礼部尚书谢长思,还未落笔,门房便报大理寺的柳大人与刑部的杨大人来了,只好揣起那账本,来会会两人。

    直到此刻,他仍未想明白,柳轶尘是如何知道卫脩还活着的?

    莫非,那个假卫脩被人看出来了?那那那……御史衙门的人怎么还一点反应都没有?!

    谢知敬只觉得头皮发麻,柳轶尘脚下又快了三分:“杨大人,你给谢大人解解惑。”

    杨枝应了个“是”,道:“谢大人有所不知,御史衙门牢中死的那个卫脩,笔墨砚台皆放在右手边,习惯右手写字。而从卫主事原本记得那账册上来看,他却是个左撇子。”柳轶尘当日在御史衙门中看完账册,转递给她让她核对,为的便是考教她的眼力。

    柳轶尘自己是左右手皆能习字的,因而特别了解这当中落笔的区别。习字之人,落笔轻重之处往往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当日在东宫见他用左手写字,她心生好奇,站在他身侧看了许久。柳轶尘干脆将手中的笔递给了她,“你也试试,往后查案子可能用得着,有些人天生惯用左手,下笔痕迹有明显的差异。”

    谢知敬闻言恍然大悟,“哦哦,那卫脩的确是个左撇子!”这一番感慨,脚下不由慢了,柳轶尘又甩开他几个身位。

    谢知敬一面擦着汗一面气喘吁吁地赶上来,柳轶尘已一步跨出了门槛:“谢大人不必送了,本官还有急事,礼数不周之处请大人担待。”嘴上说的是“担待”,面上却半分要人“担待”的样子都没有。

    谢知敬哪敢让他“担待”,颠着萝卜短腿追着跨出门外,亲眼看着杨柳二人上了车,才叉起腰,松了口气。

    上车后,杨枝忍不住问:“二郎接下来有何急事,方才走的着实是快,我都差点没跟上。”

    柳轶尘向窗外扬扬下颌,轻轻一笑:“累死他。”

    “……”

    “修淮堤滥征徭役之时不顾人死活……现下虽给不了他大苦头吃,但小苦头能给亦不能让他轻省了。”

    他这一笑在唇边荡开一个月牙般的弧度,颇具几分孩子气。杨枝这才发现,堂堂威严的大理寺卿竟然长着虎牙!

    杨枝转过脸,默了片刻,忽然想起一事,一下子抬起头来。却未开口,就听见他笑道:“你是想问,又不是没人见过卫脩,御史衙门的人为何看不出那是假的卫脩,对吗?”

    杨枝早已不惊疑他见微知著的本事,只点了点头。

    “若非查案,见到卫脩那张脸,你第一反应是什么?”

    是什么?

    人天生畏惧残缺,见到一张残缺丑陋的脸,看到一条空荡荡的裤管,第一反应往往是移开目光,这是一种对此对彼心照不宣的仁慈。

    杨枝刹那恍然,听见他沉沉道:“最好的易容从来不是改头换面,而是让人意识不到或不敢意识不到那人的存在。”

    “你也看到了,牢中死的卫脩与真卫脩面目有八分相似,身形也相近,加上那满面癞疮,便无人敢留心那剩下的两分。而且我记得,你曾说过,御史衙门是晚上提走的卫脩。”这话是柳轶尘初到南安的那天两人从御史衙门回来时杨枝说的。

    “天色昏暗,更难以细细辨认。”她点了点头,接口道。

    马车辘辘往官驿方向而去,街肆上的吆喝声此起彼伏。有婆婆挎着篮子卖花,一阵阵清淡幽馥的玉兰香自那篮中飘来。

    柳轶尘忽而一笑,道:“难得来趟江州,也不能陪你好好赏玩一回。”

    “你自己想玩,还赖上我了。”杨枝将帘子掀开一个角,嗔了声。

    “是,是我想玩。你怎么说都算江州半个主人,也不说招待我一回。”柳轶尘笑着回。

    自掀开的一个角望去,车窗外人声鼎沸,暮春的徐风和着金霞,照在将晚的摊子前,将那摊上那些不甚精巧的小玩意镀了一层潋滟的光彩,好似经淘洗了一番。

    街心的青石板经雨水浇灌,分外干净,石板的缝隙中,不时有嫩草冒了点头,这倒是京中难见的。

    其实江州还有许多京城难见的景致,再往前行一截,转个弯,便是座座拱桥,桥下水网密布,以舟为车,以辑为马。晨起的少女穿着蓝布衣衫,撑起船篙,笑盈盈与路过的街坊打招呼,声音甜软,似吟唱一般。

    想着,她转身也回以一笑:“那便记着,下次来,江州十八景,我招待你玩个遍……”

    “下次来,也不知什么时候了……”柳轶尘感慨,忽而想到什么,轻轻一笑:“只怕就不能用招待这个词了。”

    “为何?”

    “你我成了一家人,这个词可不是太生分。”

    杨枝一怔,他已偏过身来,握住她的手,眸光灼灼落在她脸上,眼底灼灼照人。

    他骨节修长,指腹有些硬硬的,是劳书多年落下的茧。掌心宽阔,密密的纹路将她包裹,些许粗糙之感予人一种真实的妥帖,可以触及的妥帖与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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