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雾与雪松: 1、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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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教,怎么都不和爸妈商量?看到这上面有你的名字,我吓了一跳。”

    程江雪毕业于r大文学院,后来回到江城,在f大读研时,依旧选的是中国古代文学,就这么一步一个脚印的,考进了附中当语文老师。

    可以说,她的学习和生活轨迹,完全符合当下社会对一名女性的标准培养,程江雪在这个约定俗成的框架内长大,毫不意外地成为长辈们口中的模范。

    但她一点也不高兴这样。

    她只是活得规矩正确,并不是快乐。

    有时夸奖也是一场显性的价值审判,尤其是出自家庭对女性的赞美,多多少少都逃不过亏欠两个字。

    附中今年支教计划名单里,原本是没有程江雪的,是她主动要求。

    一直以来,办公室里的闲话都太多了,讲她爷爷过去在生意上如何成功,爸爸又是f大的学院领导,尽管现在家里进项少,过上紧日子了,但往上倒几代都比人阔,支教这种苦差事,怎么会落到程小姐头上呢,想想也不可能啦。

    程江雪听得想笑,哪个富贵人家的小姐会来高中受这份罪?早都往更轻闲的单位走了。

    面对这些莫名其妙的恶意,程江雪只用了一张报名表,就让他们闭上了嘴。

    但更主要的原因,是她想要到离家远一点的地方去透口气。

    程江雪大公无私的口吻:“爸爸,读研的时候我就跟你说过的,我一直想去乡村支教,所谓学为人师,行为世范,又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好了,你少掉书袋,也少唱高调。那为什么要偷偷报名?就不能和我们商量?知道妈妈有多担心吗?”程秋塘打断她,语气又不觉凶了起来。

    从小到大,程江雪被家里管束得太紧了,小到日常起居,在班上交什么样的朋友,大到报考专业,将来从事何种工作,她循规蹈矩地活在一套固定的评价体系里,一路按照他们的指示长大,一举一动,都严格地遵守着家庭对她的角色期望。

    不好讲爸爸妈妈不爱她。

    但真要说爱的话,似乎又太令人窒息了。

    哪怕她已经这么大了,家长们对她精神上的控制还在,她从不觉得自己是鲜活流动的生命体,只是个被驯化得很成功的提线木偶。

    她小小地反抗一下,对程爸程妈来说,都是不得了的大事,不亚于流血起义,更别提闹独立,远走高飞。

    程江雪抬眸,尽量平和地说:“爸爸,我已经长大了,有权做自己的主吧?”

    程秋塘说:“你这完全是胡闹!那地方交通有多闭塞你知道吗?一个女孩子跑过去干什么?出点什么事怎么办?”

    “按您这么说,大家都只顾自己安危,支教计划可以取消了。程院长,这可不像一个久经考验的党员干部说出来的话。”程江雪和她爸爸对视着,食指和大拇指黏在一起比了比,“就这么一点点觉悟啊。”

    程秋塘怒瞪她:“你还跟爸爸谈觉悟,我的觉悟就算高得通了天,也只有你这一个女儿,也照样放心不下!”

    气过了,他又开始指着女儿抱怨后悔:“我做过最错的决定,就是让你去北边上大学!不知道接触了什么人,受了谁的蛊惑,娇纵任性成这个样子。从回来读研我就发现,你这孩子越来越不听话,三天两头跟我喉咙响!”

    也是老调重弹了。

    诸如此类的话,爸爸不知说了多少。

    总结起来,无非是怪她这两年关于自我意志的表达太多,多到几乎反叛。

    程江雪转头,院中梧桐被月光洗得发白,粗壮枝条旁逸斜出,在花砖地上泼下一片浓重阴影。

    也许是有那么一个人吧,总是执着于填平她身上那种深切的被剥夺感,教她拿回本就属于她的人生主动权。

    不谈在感情里的对与错,他实在是个很好的导师。

    父女俩对峙片刻,还是程江雪先妥协。

    在学校开了一天的动员会,她实在饿了,不想再和他争论,只好像过去一样,撒个娇把事情糊弄过去。

    反正他们之间搁置的争执也不止一两件。

    事到如今,程江雪已经不指望能互相理解,家庭关系的和睦,也全靠成员们阶段性地放下成见。

    她先露出个甜美的笑容,起身朝他走过去,声调也软了:“哎呀,爸爸,算我不好,事先没有告诉你,我们扯平了好不好?”

    “别来,有事就站在那儿说,我跟你扯平什么了?”程秋塘一头雾水,严防死守着,女儿又在想花招对付他,而他对付不了。

    程江雪开始讨伐他:“咦,你弄个纨绔来和我相亲,我都没有生你的气,我去支教的事,你也一定有办法说服妈妈的,对吗?”

    程秋塘把手里的纸一丢:“我没办法,你自己去和妈妈说......”

    “老同志了,不要轻易丧失信心嘛。”程江雪已经绕到椅子后面,手搭在她爸爸的肩膀上,捏了捏,“那么个大学院,您行政教学都一肩挑了,写出多少权威文章,还会说服不了妈妈吗?”

    “你呀你,我真是......”程秋塘败下阵来,竖起手指晃了晃。

    程江雪高兴地站直了:“那就这么说定了,我先下去。”

    “去吧。”

    女儿走后,程秋塘就回了卧室。

    不知道夫妻俩说了什么,到吃晚饭时,江枝意落座后,轻轻瞪了女儿一眼。

    而程江雪还没说话,就迎来了一个文艺女的至暗时刻。

    江枝意指着她身上umawang的灰白晕染吊带桂花裙问:“衣服怎么这个颜色,你多久没洗过它了?吃完饭去换下来。”

    她嘬紧了唇,没敢辩。

    有没有可能这个牌子就这风格?她发了奖金才买的。

    “......好,我换。”程江雪乖觉地盛了碗汤,“妈妈身体最弱了,喝碗鸡汤补补。”

    “嘴巴学得蛮花的,这是你炖的吗?”江枝意满脸不悦,还是伸手接了过来,又瞥了瞥钟丽媛,示意她别忘了奶奶。

    程江雪只好又盛了一碗,照样端给奶奶:“您喝汤。”

    “放着吧。”钟丽媛正在吃一个炖得很烂的蟹黄狮子头,眼皮都没抬。

    程江雪朝妈妈努了下嘴,无声地告诉她——看,又讨了个没趣。

    孙子忙生意没回来,老太太不高兴呢。

    江枝意摆了下手,说:“吃饭吧,吃完陪我去走走,和你说几句话。”

    “嗯。”

    过了会儿,老太太才终于问她:“下礼拜就要走了?”

    “是。”程江雪也没看她,随口答道,“我去的学校比较大,派了两个人,还有位女同事一起。”

    原以为钟丽媛会叮嘱个小心珍重什么的。

    但她干纹横生的唇角动了动,说:“不中留了,总想着怎么从家里出去,秋塘,你这女儿养得真好。”

    “......”程江雪用眼珠子亲切地慰问了一下天花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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