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时杖尔看南雪: 32、三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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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岁岁唤了一声“皇兄”,诵诗声戛然而止,里头的人却不作答。

    待岁岁走入屋内,才惊觉内堂竟无落脚之处。

    整个主院的地面被一张张书页填满,书页上的诗文如有声般一句接一句喧闹地蹦进眼帘,在所有书页包围着的正中央,梁与述躺在一把卧椅上,以书盖脸,身姿倦懒,状似假寐。

    岁岁弯腰拾起脚下一页纸,闻见纸张的翻折声,卧椅上的人腾地站了起来,如大梦初醒。

    记忆里模糊不清的模样在眼前具象起来,甚至于涌起一股面善之感,待再细看些,岁岁微微一怔,惊异于梁与述的打扮。

    他的头发不是用发冠盘起的,竟是以一支箭羽穿过发丝固定着发髻。

    没有靶心的箭就像失了桨的舟,只能直愣愣地刺着空气里一片虚无,无措得找不到方向,像那年秋猎他失手射出的那支箭一样无措,此刻又回旋于此。

    梁与述突然开口:“妹妹。”

    岁岁微诧,他竟还记得自己,且不似旁人只唤她封号“元暮”那般疏离。

    随后岁岁便发现他说话很慢,一字一停顿,显得尤为呆滞,像刚习语的幼儿。

    梁与述:“你手里握着的,是道吗?”

    岁岁咂摸了会儿,意识到他是在说自己手里这页纸。

    她低头去看,将纸上的诗文轻声念出:“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

    梁与述听罢从地上捡起方才盖在自己脸上又因起身而掉落的书册,他捧书的动作格外谨慎,宛若捧着一颗珍贵且易碎的水玉;紧接着梁与述开始飞快地翻阅书页,似乎在找寻着哪一篇诗文。

    片刻功夫后,他停了下来,却并不看停格着的这篇诗,而是抬眸盯向屋外,鼻子皱了皱,转而信手丢下手里的书册,浑没了上一刻对这书册的珍视,捏着鼻子小跑出厅堂。

    岁岁一时莫名,将手中的诗页轻叠成小方状塞入袖中,提步跟上梁与述。

    春时日盛,午后的日光把满园的翠碧映得通透,连扎人的荆棘尖儿也貌似淬着光珠,炙晒之下,几乎能闻见青草的焦翠味,然而不对,焦味儿似乎越来越浓,岁岁环顾,才觉东院的厨院上不知何时升起腾腾青烟。

    苑里头连个打杂的人手也没有,凡事都得梁与述亲力亲为,他提了桶水走进厨院,便寻得是炉子里的水烧干所致,灶台下火势汹汹,张牙舞爪地像要烧了整座腰台。

    梁与述抱着桶往灶台上一泼,蹿起的黑烟狡猾地一个劲儿往鼻腔里钻,他呛得干咳起来,胡乱用手拨开眼前的烟丝,抓起一旁的扫帚朝灶台里拍打几番,至灶火扑灭,才得空抹了一把颊上的热汗,颊侧不期然留下道黑印,状似在炭柴里滚过一圈般狼狈。

    岁岁向他递去一叠沾了水的布巾,梁与述道了句“谢谢”,便接过布巾擦拭起腰台上的灰屑。

    “诶——”岁岁止道,她分明是要他擦擦脸上污渍的,可观梁与述这无心形容的作态,倒也作罢。

    他擦拭腰台时亦是细致不苟,若有藏匿于缝隙间的小屑木,也势要消净不可。

    壁上的窗格外斜斜洒下来一束光柱,正落在梁与述的眸间,岁岁才发现他的眸色是很纯粹的黑,不免令人联想到江左落雨时楼阁上湿润浮光的琉璃黑瓦,也是这般润澈宁静。

    但梁与述眼底的静到底是不同于江左烟波的,当他坐落于万千书卷间默然审度世事时,便平静得仿佛化为了一尊雕像。

    而光影轻拂其半侧面颊,平添半面赤金色,岁岁终于知道起初心底那股莫名的面善感究竟从何而来,他分明就像是曾经翻阅过的佛册子里走出来的佛陀画像。

    世间神佛,究竟是在普度众生,还是众生度化了神。

    厨院外忽然传来的脚步声将岁岁从思绪中抽离,闻声矫健有力,规律齐整,正待岁岁猜测是何人之际,一名金吾卫已跪在门口。

    “殿下,四殿下将靖太子请去了永延殿,恕属下无能,未能探明殿内状况,若靖太子有危,可否要属下带人暗护靖太子回国?”

    若说此前岁岁尚还疑心自己是否猜错了布局人,这名金吾卫的一番禀告终于确立她心中设想。

    梁与述停下手里动作,朝门口看了一眼,尔后步至水台前,搓拭手里的布巾。

    “扣靖太子是梁归舟的意愿,靖太子明知有危仍赴鸿宴,这也是靖太子的意愿。”

    布巾洗好,他拧净余水,将其晾晒在横竿上,平缓道:“言尉,我们还是莫要干预他人作为。”

    纵是与下属言谈,梁与述的语速也是极慢的,不施威压,形同闲谈。

    那叫言尉的金吾卫拱手称“是”,又交代了些琐事后便告退。

    梁与述的手上还滴着水,落地时像一串串玉珠。他左右张望片刻,走到腰台前灰屑还未来得及清理的那一侧,借指腹水痕在灰烬里写下一个“道”字。

    梁与述:“妹妹,你来此寻我的意愿又是什么?”

    他微垂着双目,落完最后一笔撇捺,静立于那一方天地中,指尖的“道”便意象为芸芸万象,供其禅定观心。

    而方才那一问,问的分明是岁岁寻的道,又是什么?

    ……

    永延殿。

    玉烛台上火光摇曳,仿佛恣意吞吐信子的毒蛇,而珠帘映火,照见席中抚琴的伶人,琴声铮铮,激越如塞北呼啸的寒风,风里势必裹着最粗糙的沙砾与最破碎的旌旗。

    伶人指下每一声弦动,杯中酒同时漾开微弱的波纹,在层层叠叠的涟漪之间,映彻江休言一双清冽眉眼,浑浊的酒液在他眼底默然流淌,宛如潮起前最后一抹平静水波。

    江休言微微侧目,望向坐在上席上的人,梁归舟正淡笑着捧杯,敬道:“今日请各位皇兄皇弟及靖太子来此,一则父皇著我执掌大局已有段时日,但终归新储未立,诸多朝事仍要与皇兄皇弟们共议才可;二则父皇昏塌前,犹记得靖太子也曾与父皇谈涉过,不知是何事由?若为两国之事,今日竟可在此相商。”

    他话音落,伶人指下的琴曲也正正收尾,梁归舟挥一挥手,伶人施礼抱琴退去。

    一时殿中静寂,唯暮归的大雁盘旋在殿宇上方发出一声断肠般的嘶鸣,而随着这声雁鸣升腾在殿中央的烟霭也仿佛有了铁马冰河之势。

    分明是令人宁神的熏香,此刻却有万矛相对的忐忑。

    诸皇子互相瞥一瞥,无人愿第一个做声,便纷纷低头凝视着杯中酒,似要将杯盏望穿。

    江休言却将酒盏扫至一旁,定定直视着梁归舟,身骨挺立,若清风拂山岗般岿然不动。

    应是黄昏里刮起的风歇了,殿中央的烟霭也散开,梁归舟才终于得以看清他此刻的眼神,他不知道应该描述其是坚绝还是锋锐,只知道那双眼底总席卷着难以驯服的野风。

    直到梁归舟在这场对视里败下阵来,率先别开视线,江休言才道:“你直说你的意图便是。”

    闻言诸皇子齐齐偏眸扫了江休言一眼,一时心惊。

    因为宫瓦下的人说话总爱迂回婉转,长此往复便以为交谈势要如猜谜般难揣真意才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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