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的一天: 8、酉时八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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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淳贝勒的马蹄袖扫得响,一套甩袖做起来如行云流水,叩首给皇帝问安。皇帝展颜,似乎心情很好,叫一声“起来”,连朝在旁,跟着行了万福礼。

    视线匆匆相对的间隙,淳贝勒脸上漾起笑来,年轻递等分府袭爵的宗室,少年人意气风发,遮掩不住。便感觉漫天的晴光泼洒而来,也并不为阻滞,是枝头青杏的欣然见成,中间隔着浩浩汤汤的岁月,化作清澈溪流,潺湲而过。

    皇帝思觉敏锐,比手示意他炕上坐,淳贝勒连道不敢,皇帝便轻声说,“去里头搬一把杌子来给淳贝勒坐。”

    身边侍候只她一人,自然是叫她。好在外头有支应,赵有良早已经先引步路,在随安室里带人搬一把来递给她。连朝便接过,走到西边炕下首,恭恭敬敬地将杌子放下,淳贝勒也回身朝她作揖,口道“有劳。”

    连朝再度福身,“不敢。”

    皇帝笑吟吟地看他们一揖一让,顾自在炕上安坐。淳贝勒也提袍款坐,连朝便不敢再久留,随众人一道磕头,慢慢地退出来了。

    赵有良故意落后一步,等着宫人散尽,谈天似的说,“今儿天真好!”

    这是给她套近乎,捏着嗓子讲话,听得人后脊背儿一阵发麻,好歹嘴上还挂着笑,勉强应和着,“是啊,托谙达的福。”

    赵有良说,“怎么能托我的福呢?姑娘真是好折煞我。是托万岁爷的福。咱们全宫上下,都是托万岁爷的福。”

    连朝照旧摆上笑,“谙达说得是。我又得谙达指教。”

    赵有良连连摆手,“姑娘这话,是还记着头一夜您来养心殿,我嘱咐您的话呢!嗐,姑娘是个多敞亮的人,来御前当一天差,就很明白,御前真是一点规矩也错不得的地方。咱们都是提着脑袋做事,不谨慎些,怎么得了?”

    连朝“嗳”了声,“我知道,我知道。多谢谙达肯教我,不然我指不定要犯多少错。我都记在心里,谢您都来不及。”

    她顺势问,“里头刚来的是谁呀?”

    赵有良不信她没听见,却愿意卖她个人情,“是恭勤郡王一脉,世袭递退一等,如今陪万岁爷听经筵的淳贝勒。姑娘没听过他?”

    怎么会没听过呢。

    连朝说,“略微听过。我十岁上跟着阿玛,一家人到京城来。我的玛玛在老荣亲王福金跟前常走动,我跟他总能碰见,三言不合两语的,胡闹着就长大了。”

    赵有良慢慢敛了笑,“姑娘的话,失分寸了。”

    连朝却还是笑着,“贝勒爷对家里有恩,家里人都天天感念,不敢忘怀。是我一下子高兴,说错话。谙达又救我一回。”

    赵有良伸手指了指头顶的天,再看她,便万事不提,回身往内殿去。

    天气很好,不同于慈宁花园常有的乌鸦,养心殿可以看见成阵的鸽群。扑棱着翅膀,红嘴的鸽子都知道回家的路。在耀眼的晴光下飞过一个朝暮,鸽哨声此起彼伏,像是她久久难以平缓的心跳。

    晚间掌灯的时候,皇帝照例看她这一天的记录。

    她便顺势将抄好一百遍的“寅”字恭敬奉上。皇帝一张张翻过去看,越到后面,笔画益显得无力,约莫是手酸之故。连带她进来时,眼底所蕴的微末疑色,早在纸页翻转之间,与烛影一同化散不见。

    皇帝沉吟,“字写得很不好看,那些书上的字,也是你自己写的么?”

    连朝说是,“奴才已经很久没有写过那些,奴才深刻反省自己错失所在,现在谨言慎行,所以手生。”

    倒是会给自己找托辞。皇帝只是笑,随手一指,“去把炕桌上的书拿来。”

    是《古文选》的一册。皇帝亲自给她列了汇要,“这都是朕素日反复读赏的好文章。你就从第一篇学起,‘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听过没有?要想写得好,须看些好文章。含英咀华,就是这个道理。”

    她问,“《叹逝赋》之后的这个什么什么表,不用写吗?”

    皇帝果真去看,那三个字落目,恰似夏热时分毫无根蒂的一场雨。皇帝极慢地垂下眼,说,“这个不好。”

    她故意问,“被选进去的文章,还有不好的吗?”

    皇帝没搭理她,似乎失缺兴致,半晌才说,“朕说不好,就是不好。”

    满室寂静无声。殿中香炉里的香灰都坍塌,露出郁郁的猩红火光。龙涎香闻久了,吐息之间都是,这也许就是宫中老人常说的,“养心殿的精神”。来去匆匆衣惹御香,一任你走到哪里,都是闻得到的,是独一份的气派与响亮。

    皇帝再不言语,挪到东边炕上看折子去了,让她在御案前写,赵有良冷不防进来看到,眼珠子都要跳出来。只好先亲自奉盏茶去,探探皇帝的心情,又不敢抬头,只见一只手执着笔,圈画批补,万岁爷的朱砂批文,却还写得纹丝不乱。

    赵有良哀怨地看了连朝一眼,也给她添水,连朝忙搁下笔要起来道福,赵有良摆了摆手,皇帝却冷不丁道,“让她自己来。”

    两个人对视,赵有良并不敢多话,皇帝却将批好的折子撂在一边,自己开了新的来看,随口吩咐边儿上的常泰,“换一盏更亮的灯。”

    底下的人捧灯上来,原先摆置在炕桌上的宫灯要撤下去,皇帝说,“送到那边去。”

    纸面上的字,显而易见地清楚了好些。

    赵有良便趁皇帝使唤换灯的间隙,将水盂里的水添上。给连朝递去一个脸色,旁的再也不敢多言,领常泰一道,又站在帘子旁候着。

    禁城里的夜,天越黑越早。好在风已经不似以前那么热,闻起来是爽利干燥的。这样的天气,人总容易生困、生倦。沉浸在纷沓的琐事里,偶一抬头,秋虫声动,眼前的烛火便昏花一片,往窗外看去,四野沉沉,高墙寂静相叠,如远山重重。

    千年百年,秦的咸阳宫、汉的未央宫、唐的大明宫,天子所居曰宫。在漫长的不变里,消亡与接递并向而行。

    皇帝不觉回头,迎面对上一双明亮的眼睛。他蓦然想起很多年前随阿玛在中正殿叩佛,佛祖慈悲平静的眼,菩萨低眉,晓得六道慈悲。

    视线短暂交汇,像是宫灯因为风吹拂,在金砖上留下漫漶的残影。她复低下头,一笔一划,写得极其认真。仿佛方才根本就没有抬过眼睛。

    皇帝默然良久,见她提笔,才问一声,“在写什么?”

    她恰好写完,双手奉过去看。皇帝还没仔细看她写的什么,眉头先皱了一半,低声说,“歪歪扭扭,成何体统!”

    写的是陆士衡的《叹逝赋》。

    ——悲夫!川阅水以成川,水滔滔而日度。世阅人而为世,人冉冉而行暮。

    恰好有秋风吹进来,吹得满室萧条,两个人一站一坐,影子都被葳蕤的灯火拉得长,倒似疾风中的衰草。

    皇帝沉沉地看了她一眼,眼底是遮掩不住的打量,帝王的目光如炬亦如鹰隼,好似想要将她看个透彻。

    却最终移开目光,就着刚刚批完“知道了”的朱墨,在此句的旁边,极缓慢批上一行字。

    ——童子莫对,垂头而睡。但闻四壁虫声唧唧,如助余之叹息。

    她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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