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小姐不嫁人: 77、不要回头(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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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有地方住了,哈哈哈,我不用淋雨,挨饿,给人当成乞丐打……于曼颐!”

    他声音骤变,突然从地上爬过来,双手掐着她的脖子质问道:“你要过饭吗?你被人当街打过吗?你穿得漂漂亮亮,在上海做起好好小姐了——呸!你个臭婊子!”

    他疯了,手上不知轻重,于曼颐发不出声音,整张脸被憋得青紫,喉咙里咯咯作响。三叔将被烧毁了五官的脸凑近她,怪声道:

    “曼颐,你好狠的心啊。我们不过是要将你嫁人,你就要烧死于家所有人。你说我是最坏的——于曼颐!我看于家最坏的人,是你啊!”

    于曼颐窒息的前一秒,三叔又毫无预兆地将手松开了。

    “不过你逃不过的,”他又用手撑着地,一边往后退一边发出怪笑声,“呵,哈哈哈哈,你逃不过……刘老板派人在上海搜啊,搜啊,到处找你的名字,竟然在月份牌的落款上看到了?商务印书馆……好气派啊……你好有出息……可那有什么用!”

    “你要嫁人,你是要嫁给刘老板的!你是人家下过礼,下过聘书的姨太太,这就是你的命,你逃不过的!”

    “明天一早,刘老板明天一早就到了。这院子里的灯笼都是为你点的,你看看,这双喜字也贴上了……啊呀,我还是他的亲家呢,那我那库房里,是不是能多要一条褥子了?”

    三叔双手撑着在原地转圈,为一条尚未兑现的褥子喜极而泣。

    “嫁人喽!喝喜酒喽!”他一边唱着一边往前爬,艰难地爬过了祠堂的门槛,“咣当”一声砸在地上,又将那门反手关上了。

    门没关严,门缝里洒下一缕月光。于曼颐的脸被那月光照着,终于缓慢而无声地淌下一行泪来。

    三叔的歌声也消失了,直面被烧毁的人脸的恐惧淡去,身上的疼痛也慢慢消失,唯一恒久而钻心的,是膝盖骨深处针扎一样的剧痛。于曼颐疼得动弹不得,她缓缓地转过头,避开月光,又将眼睛闭上,意识逐渐被黑暗吞噬。

    没有办法了。

    她没办法了。

    她被捆住了,她的腿疼得动不了。刘丰盐明早就到,宅子里都是他的家丁,红灯笼点起来了,她要嫁人了。这次她没有周旋的时间,他就要在这里娶她。她势必成为他的姨太太,自此被关进深深的宅子里——扫盲班,上海,商务印书馆,都会成为过去,或许有一天有人和她提起这些名词,她也只会觉得陌生,都想不起那些是自己的亲身经历。

    那她得趁着现在在仔细想一下,好好的想一下。于曼颐流着眼泪想,这一夜过去,她或许连想的资格都不会再有了。

    她开始想很多人,很多地方,脑海里的一幅幅画面如电影一般闪过——苏文的画室,石桥上的游筱青,老板娘的布店,商务印书馆如钢铁机器一般的蒸腾,和她吵架又抱住她哭的尤红,姜玉,宋麒……宋麒……宋麒……

    于曼颐控制不住地流眼泪,鬓角的黑发全被泪水浸透。

    她无力再去想别人,宋麒在一瞬间将她的回忆全都填满了。她想起他与她的第一眼对望,黑色的学生服,像是漆黑的飞鸟。她想起他躺在地窖里和她吵架,撑起身体叫她补服成精。他站上墙头把她的风筝放飞,他重回于家用身体隔开她与于家。他在地窖里写字,低着头,给她摆放了桌椅和画册。

    他带她离开,站在墙下张开手臂,让她跳下去。他和她坐船,她睁开眼,运河上空无边无际的星河。他们在上海再次相见,她扑进他怀里,大哭自己受的所有委屈。

    她被刘丰盐搜查第一个求助的人是他,她考上商务印书馆第一个知道的人是他,他送了她一条那么漂亮的裙子,又因为她要改旗袍袖子和她吵架——他们为什么一直在吵架呢,他们为什么不能好好的相处几天呢?

    他中弹了,躺在床上,静悄悄的,她坐在她床边,把抄来的笔记一本本地从包里拿出来。尤红被抓走,他包好了她身上所有伤口,又和她一起演了一出好戏。他终于和她恋爱了,粗心到忘记表白,但又带她去他长大的地方住下,教她打枪,骑马。他说于曼颐,你别怕。该教的东西都交给你了,你唯一记着的就是,别怕……

    于曼颐,别怕。

    于曼颐,不要怕。

    不要怕,不要怕,不要怕,不要怕……

    月亮又升高了一些,月光从门缝里流淌着,再度流到于曼颐的脸上。她睫毛颤动,缓慢而一点点地睁开,眼睛忽然黑得深不见底,像是将这片夜色都吸进去了。

    她身上的所有知觉都在复活,疼痛加倍,力量也加倍。她膝盖疼得比刚才还要厉害,但她还是屈起身子,用嘴叼住手腕上的绳结,开始用力地撕扯。

    这是绍兴的绳结,绍兴乡下人捆牲口的结。但她会解……

    她忽然想起自己会解!

    她用牙把绳结咬松了,又用没受伤的膝盖去顶。于曼颐弓起腰,两只手腕缠绕交叠,脑海里全是宋麒的声音:“你再多绕两圈。”

    多绕两圈,她得多绕两圈。

    腕上被拧出了血,这麻绳要比毛巾捆得结实多了。于曼颐用尽全身力气,又拽又咬,在某一个瞬间,她忽然感到腕上的捆绑感骤然一松,那截麻绳软弱无力地掉在地上。

    她立刻坐起身子,用手去够脚腕上的绳结。一样的绳结,但她膝盖太痛了,起身让疼痛加倍。于曼颐咬着嘴唇,喉咙眼里一股血腥味。她用尽全身力气,脸色煞白,终于将脚腕上的绳结也解开了。

    三叔居然没有将祠堂锁门,他一个疯子,他哪懂得锁门呢?

    那根打断了于曼颐膝盖骨的木棍就扔在地上,她用两只手和一条腿拖着自己使不上力气的那条,终于爬到了木棍所在的位置。她把身体的支点架在木棍上,又在站起来之前将手伸进马靴里,掏出了宋麒最后塞给她的那把枪。

    枪沉甸甸的,宋麒已经给她上好子弹了。于曼颐把枪栓拉开,用尽力气撑着木棍,一点点挪到了祠堂门外。

    院子里没人,人都在屋子里,开着灯,人影映在纸窗上,像鬼影。她再次利用了自己对于家地形的熟悉,在一切漆黑无人的地方行走,避开了所有可能与人正面撞上的小路。

    她不能走正门,正门一定有人。于曼颐凭着记忆往后花园里走,但心里又很是焦急:她现在的腿,根本爬不上那座假山啊!

    但她很快意识到,自己连假山也没有机会试爬了。

    几乎就在于曼颐抵达后花园的瞬间,于家院子另一头,忽然传来一声咆哮:“祠堂!谁把祠堂门打开了,于曼颐跑了!”

    于曼颐跑了!

    这消息无异于一声惊雷,将整个喜气洋洋筹备婚礼的于家院子都炸蒙了。于曼颐听到身后传来嘈杂的脚步声,许多人都开始四下奔跑。后花园目前没人,但下一秒呢?

    她再次忽视了膝盖钻心的疼痛,使劲用一条腿跳着,跳到了杂草丛生的花园深处。那扇地窖的门静静地生锈,被杂草掩盖着。于曼颐将门打开,不再顾得上什么梯子,直接一脚踩空,将自己摔了进去。

    她身子重重落地,“扑通”一声,随之而来的是地窖门的闭合。于曼颐浑身剧痛,又咬着嘴一声不吭,因为地窖上面很快传来人们搜查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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